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二日,日军前锋抵达平壤外围,一场恶战就在眼前了。叶志超发布了自己入朝以后的第一道命令:马玉昆毅军、卫汝贵盛军防守平壤城南朱雀门至静海门一线;左宝贵的奉军防守城北牡丹台高地至玄武门一线;芦榆防军驻守城西门至七星门一线;丰升阿练军作为预备队。叶志超自己无防守任务,坐镇城中,统一指挥。
这个布防也算说得过去。而他自己却在这节骨眼上又一次提出辞职。他辞职的密电被左宝贵得知了。

九月十四日晚,日军已在城外筑垒,准备攻城。叶志超召集各路将领开会,以兵力不足为由,提出不战而撤,暂退辽东。
众将领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左宝贵怒色满面地站了起来,道:“我反对不战而退。叶大总统如果坚持要退,你们退好了。我军在平壤死而无憾。”
身为山东汉子的左宝贵。他当年投靠围攻金陵的绿营兵大营,由此步入行伍。光绪元年,他率部跟随刑部尚书崇实赴奉、吉两省查办案件,以后便被留在奉天驻防了。此人性格刚毅、果敢,在军中口碑较好。他的总兵之职是李鸿章保举的,所以十分敬仰李鸿章。

左宝贵一踏上朝鲜的领土,就主张不能被动防守,应主动击破日军,打下他们的气焰。但叶志超一直拒绝采纳他的建议。左宝贵在今晚的会议上又与叶志超唱起了对台戏,把他弄了一个大红脸。但他也不敢轻易发作,还要看马玉昆、丰升阿、卫汝贵三人的态度。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是无法一手遮天的,所以只好强忍怒火,等待其他三位将领表态。
令叶志超尴尬的是:除他一人之外,其余将领都反对撤离平壤。因此,会议的结果是:继续坚守平壤。
左宝贵多了一个心眼。他知道叶志超已提出“回国养病”,其实这就是找借口逃跑。因此,他暗中做了布置:让自己一部分亲兵留守在叶志超所住的房子周围,阻止他离城逃跑。
谁知就在散会以后仅五、六个小时,即九月十四日午夜过后,日军突然向平壤发动了总攻。这个时间是叶志超万万没有料到的。

月在中天,今日又恰是阴历八月十五日,按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四路大军的戒备松懈,不少人还喝了酒,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哩!
日军精心选择了这个夜晚,也精心拟定了攻城计划。他们兵分四路,总兵力为一万六千人。左路为野津道贯中将率领的五千四百人进攻平壤西南面;中路是大岛义昌少将的第九混成旅团计三千六百人,作为偏师吸引叶志超大军的注意力,掩护其他三路攻城,又作支援。

野津道贯
右路是少将立见尚文所部,共两千四百人,负责从东北方向进攻平壤。
北路是元山混合支队,共四千七百人。任务是切断叶志超北撤义州的退路,然后参与攻城。
日军作战部署极为周密,采用的是闪电战术,利用最短的时间包围平壤。为了迅速,总指挥川上操六命令日军丢掉辎重,轻装前进。
但日军的计划也是很危险的。大兵团作战,合则力重,分则势单。如此分兵,兵力过于分散了,行进途中又缺乏通讯保障,联系困难,各军都是单独行动。若叶志超能选择其中一路,主动出击,歼一路再转入进攻另一路,日军必败。野津道贯看出了这个危险,向军部提醒。

川上操六大笑道:“中国军队自入朝以后就一直是被动防守,不会主动向我军出击的。放心去打吧!”
后来的事实不幸被日本人言中了。中国军队据一地而不动,丝毫没有主动进攻的迹象。日军围定平壤以后全军欢腾。
战斗在三个战场上同时打响:大岛义昌首先按牵制计划在大同江南岸船桥里一带与马玉昆、卫汝贵接火。清军依据堡垒,拼死抵抗。日军与清兵展开白刃肉搏,中国兵来劲了。其中不少东北壮汉大显身手,杀得日兵人仰马翻。战至下午三时左右,日军人困马乏,大岛义昌身受重伤,能够逃命者不及三分之一。其余全部毙命。
平壤北城战场是此次战役的主战场,仅日军就投下兵力七千八百人,矛头直指牡丹台。左宝贵深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誓死率军在此坚守。但日军不仅人多,而且炮火轰得猛烈,五个小时炸毁左宝贵四座堡垒。左宝贵大军死伤惨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决心以身殉国,穿上了黄马褂,戴上花翎红缨帽,不顾子弹横飞在城楼上来回督战。他亲自点燃大炮,向日军轰击。不久,一颗炮弹在他脚上落地开花,又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左胸。他倒下了,在异国他乡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又是月色迷蒙,枪炮声暂时停了下来。远处可见轮廓模糊的村落和山丘,还有日军林立的营帐。山丘上许多树木还在燃烧,铅色的烟雾在城内外飘荡。
仍坚守在平壤城头的清军将士们以血色的双眼注视着城外的日军营垒。他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向他们袭来。
一整天的战斗,清军有胜有负,但牡丹台和玄武门丢失了,加之左宝贵战死,这些消息令叶志超骇惧万分。他在房内来回踱步,不敢与众将士商量,决定弃城逃跑。他传令马玉昆、卫汝贵各军做好迅速撤军的准备,并在各自阵地上挂出白旗,派一个朝鲜人送他的书信给日军,要求停战谈判。
早上八时刚过,电闪雷鸣,天气骤变,片刻工夫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日军见清军各营垒外已挂出白旗,估计叶志超要采用缓兵之计,利用雷雨机会弃城逃跑。
川上操六狂吼一声:“准备截击,全歼敌军!”日军紧急行动,对清军张网以待了。川上操六在营帐上大笑:“叶志超呀,你跑就跑吧!还送信、挂旗通知我一声,是故意让我布防截击呀!”
果然,在上午九时许,万余名清军成群结队从七星门和静海门蜂拥而出,由义州大道向北仓惶撤退。
清军不知日军已在雨中完成了全线埋伏。只顾逃命的清军将士恰如惊弓之鸟,不久就进入了日军的埋伏圈。枪炮从四面突然响起,队伍大乱,但往哪个方向跑,都有日军截击。看着看着,清军就尸积如山了。
到九月十六日晨,清军被击毙一千五百人,自相践踏或溺水而死两千人,被俘六百八十三人。而日军在伏击中仅死伤一百八十人。

日军大摇大摆地进了平壤城。叶志超率余部北逃,狂奔五百里不敢扎营。他一口气逃到鸭绿江方才停了下来。
眼前已是大清国的地盘了,江那边就是中国的九连城。义州,是叶志超歇脚定神的地方。他转动了脑袋瓜,盘算如何向上司李鸿章做一个交代。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谎报军情,夸大日军兵力,掩饰败绩,甚至要编造一些战功。
李鸿章还能说什么呢?对于他来说,前线的一切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凭他督战多年的经验,他随便就可以戳破叶志超战役报告中的破绽。但这回,他宁可信其真,不愿信其假。于公、于私、于部将们本人,他的职责就是尽力保护。他宁愿让他们关起门来互相鞭打一顿,也不想把那些丢脸的事儿捅到朝廷去。于是,给朝廷的战役报告维持了叶志超所奏原样:
“倭兵三、四万分扑平壤,我军奋勇迎敌,力战五昼夜,弹尽粮绝······”
叶志超一手造成的平壤大溃败,就这样屁事没有了。剩下的都由李鸿章来处理了:给叶志超一个“力疾督战”的美名,并“加恩免其议处”。
既然是见面了,李鸿章就有机会从其他将领口中得到真实情况了。日本军那边也有战报:九月十六日,日军立见尚文率朔宁、元山两支队从玄武门开进平壤城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清兵逃跑时丢弃的大炮、枪支、帐篷。无人看管的战马东游西荡。战后经日军清点,共被缴获大炮三十五门,连发枪支五百五十支,单发后膛枪六百一十支,各种子弹五十六万发,马车一百五十六辆,战马二百五十匹、帐篷一千零九十二顶,金砖银锭一千二百七十二斤,粮食四千七百石······

“米西!米西的!”断了粮草整整一周时间的日军将士是在缴获了清军的大批粮食以后,才饱餐一顿的。来自日本方面的消息还证明:叶志超如果在平壤坚守不撤,最终的失败定是日军。因为日军断了给养已达一周,大多数将士已坚持不下去了,饿死在阵地上的已有八十余人。
李鸿章拍案而起,尽管已是平壤溃败两个月以后了。他查实:奉军营官守备杨建胜首先打开城门逃跑;统带盛字左军四川重庆镇总兵孙显寅出险不停,逃奔沙河;统带仁字营记名提督江自康,驻城外北山,带头撤队······叶志超自始至终贪生怕死,罪不可恕。尤其是最后打出白旗,把已无胜仗希望的日军救了。
李鸿章是暴怒了。他随手抓起一堆电文,撕得粉碎。他一脚踢翻茶几,十几只茶杯碎了一地。人们只见他面色铁青,胡须乱颤。他大骂道:“贼娘养的!一群废物,一群饭桶,一群蠢猪……!
骂着骂着,他好像还是不解气,又抓起正在“嘀嗒、嘀嗒”响着的自鸣钟高高扬起,重重摔下。他哭了,气得呜呜大哭起来。这是一个极讲脸面,好胜心极强的老人,他的哭是少有的。但,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幕僚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还是站在一旁的袁世凯斗胆上前,道:“中堂大人呀!我给您下跪啦!您可不能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呀!”
袁世凯劝着,真的抱住李鸿章的大腿跪下了,也跟着呜呜哭开了。边哭边说:“朝中无人了,曾国藩大人也不在了,唯您是大清的支柱了。若为这一帮饭桶气得伤了身子,这可怎么得了呀!”
李鸿章得了袁世凯动情的安慰,抹一把眼泪,叹道:“这些年没有打仗了,不料我的淮军已衰败到这等程度了。这是天意么?是老天安排好了的么?我为这支淮军忙前忙后,操碎了心,花了那么多钱。但养兵千日,却不指望用,出国去丢人去了!竟让那小小岛国,欺我中华泱泱大国,让我老夫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呀?!”
众人见李鸿章渐渐平静了一些,这才敢纷纷围坐过去,三言两语地劝个不停。
几天后,平壤溃败过程中的临阵脱逃人员都受到了革职或拿问处罚。叶志超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于十一月二日被革职拿问。三声炮响以后,立即人头落地。
朝廷这边该怎么热闹,还照样怎么热闹。丝毫未因入朝战败而受到影响。李鸿章应召入宫,这么一个日理万机的老中堂被召进太和殿。李鸿章拿眼一扫,黑压压一片地上聚集了京城内外的文武百官。他们一个个喜气洋洋,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会议,讨论慈禧太后的徽号之事。
礼部拍了慈禧一个马屁,上奏:“众位大臣经过慎重集议,奏上太后徽号为: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孝恭、钦献、崇熙皇太后。”
慈禧太后得此尊崇,实在是大清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稀罕事。

山呼万岁,文武百官只会这么喊。而李鸿章如坐针毡。他有满心的事务干不完。他的陆路兵勇在朝鲜遭受重创,北洋海军将士们呼声阵阵,要求出海作战。这支海军从组建以来还没有打过一仗呢!丁汝昌身为海军提督,第一个站出来请战,要向小日本讨还血债。光绪皇上也很支持,谕令丁汝昌出海搜寻,见到日本战舰就打。
在李鸿章看来,光绪皇帝的谕令太过于孩子气了。出海征战,哪能是那样的随心所欲、不讲外交规矩,盲目去打呢?他严肃批评了丁汝昌,不许他再做请战之类的蠢事。他有新的计划,跟督战淮军时一样,他从来不把自己的计划在实施之前跟部下们挑明。这会儿,他给丁汝昌下达一道命令,要北洋水师护送淮军刘盛休所部开往义州。丁汝昌唉声叹气,大发牢骚,道:“李中堂把我们北洋海军当作海上运输队使唤了!”
发过牢骚后,丁汝昌还得服从顶头上司李鸿章的命令,今天运淮军,明天运军火,后天运粮食。他率北洋舰队不停地穿梭于塘沽、仁川、旅顺、威海到义州之间。这一次要把刘盛休的四千名淮军从大连送到大东沟去。
丁汝昌无法抗拒李鸿章。他是仰仗这位老中堂才当上提督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背景是:他系安徽凤阳人,就是出过“真龙天子”的那个凤阳。但自从朱元璋当上了明朝开国皇帝后,凤阳便开始十年九旱,人们四处讨荒要饭了。家境贫寒的丁汝昌讨饭到合肥旁边的庐江,帮人打短工糊口。其父母在大旱之年已被饿死,十八岁的丁汝昌投靠了太平军,在程学启手下当了兵勇。程学启改投湘军,后又来李鸿章手下效力,丁汝昌这便又成了淮军中的一员。八年的“长毛”生涯是丁汝昌最忌讳的话题,始终是他一块心病。
一八七四年淮军裁军,原打算要裁减掉他仅有的三营马队。后来多亏了李鸿章救了他,将他作为加强海防的人才选招进了北洋海军。他由此才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海军生涯,他能统帅北洋舰队,唯有李鸿章才是他真正的恩人。所以,光绪皇帝的圣旨,他可以暂且搁在一边,李鸿章的话却不可以不听。
他的北洋海军是李鸿章的骄傲和掌上明珠,也是大清朝廷的炫目的装饰。没有人想到可以利用这支舰队来争夺至关重要的制海权。连他李鸿章也只是把它作为一般的近海防御力量而已。
别的不说,单就丁汝昌管的“镇远”,“定远”两艘铁甲舰来讲吧,它们是北洋海军的“当家舰”了。但比起日本现在的战舰,相差太远了:船体笨重得出奇,速度慢,吃水过深,一般的江口和港湾无法进入。“济远”、“经远”、“来远”等,船体倒是轻了一些,但速度还不如“镇远”、“定远”快。当时定购时为十八海里,因年久失修,加之缺乏保养,现在最快只能开到每小时十五、六海里了。

其他舰船的速度下降更多。而在日本海军里,最快速度的战舰已达到二十三海里,最慢的每小时也能跑二十海里。日本的老式军舰已全部淘汰,中国十几年来,未添置一艘新舰。钱都挪用到修园子去了。不料光绪皇上在了解到日本海军发展情况后,竟严厉追究起北洋海军的责任来:“十几年了,海军一艘兵舰未买,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光绪皇帝的矛头是指向丁汝昌的。李鸿章从保护部下出发,主动承担了责任,道:“丁汝昌多次请求购置新舰,是臣阻止了,未准他办理。”
这便是李鸿章的面子,光绪皇帝不好再追问了。他或许也隐约知道,一追便追到慈禧太后身上去了。结论只能是:颐和园建起来了,北洋海军落伍了。
转自:湖州招聘网